《凉风有信》
第二十七章
夜已深了，就连灯火通明的新政府也放缓了脚步，只有些许文职人员偶尔抱着文件跑过大厅，匆匆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
位于二楼的经济司办公室内，这时候只亮着一盏台灯。
自从回国以来就一直睡办公室的明诚今天也不例外，茶几上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锁上办公室的门，他难得可以放松形象，领带搭在沙发背上，领口的纽扣解开了两颗，袖子也随便地卷起来，身上盖着从法国带回来的唯一一件称得上“厚”的羊绒大衣。
他在沙发上躺了快两个小时，却毫无困意。
知野次郎已经到达上海一个星期，和所有被临时调派过来的人一样，知野没有任何的停顿和休息，从上任的那一刻开始，就在不停地下达着指令，进行着他的工作，而诸多的指令之中就包括他从柴山兼四郎手里接过来的“天网”计划，这个从百日血战后就被暂停了的计划，在年节前夕被重新启动，并且做出了巨大的调整。
和重视政经的柴山不同，知野更加在意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舆论，重启的“天网”计划将矛头对准了手无寸铁的学生和知识分子，以及空有热血却无组织无领导的工人组织，知野是打算把好不容易趋于平稳的 上海，重新变成一片血海。
尝试放缓每一次呼吸，明诚用手臂盖住眼睛试图入睡。工人组织可以让同志去游说，学生游行可以派警察去镇压，但心怀家国言辞犀利的知识分子是无论如何也捂不住的，得想办法把他们送走，只有离开上海，才能保住这些人的命。
为此他匆匆制定了计划并迅速布置实施，虽然目前看来还算顺利，但能不能顺利的走到结束，他无法确定，而只要出现一丁点的差错，他将失去也许不止一位战友，更会失去心头仅剩的一点月光。
表盘上，时针指向了五，冬日的天亮的没有那么早，但新政府大院里已经开始有车子进出往来了，明诚合上眼睛闭目养神，离计划最关键的部分只剩一天，他不希望是因为自己精神不振，而耽误了整个计划的进行。
“哎哎哎，别骂了别骂了，吃饭吧，最后一顿给你们吃点儿好的，吃饱好上路。”
76号已经很久没干过抓来了人却不审不问还好吃好喝招待着的事了，更别提这次一抓就是几十个满嘴口号的知识分子，牢房里每天除了他们的骂声就是口号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的牢房改了学堂呢。
王友尚觉得自己对这群人算是极其有耐心了，每天来送饭不说还要挨着骂，他还能嬉皮笑脸的跟人打哈哈，今天上面终于下了命令，夜里把人一车拉走带到郊外去活埋，他总算是要跟这群文绉绉的士大夫们说永别了，现在带着好酒好菜来送他们上路，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你们要怎么处置我们？”
“这个你就别管了，反正是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摆了摆手让弟兄们把酒菜摆到每个牢门前，王友尚翘起二郎腿坐在方桌边上和牢头喝着小酒聊着闲天，只等夜里高晨来和日本兵接头，把这群人拉去见阎王爷。
“高晨，你可算来了，我都快睡着了我。”
“不好意思，有点私事，耽误了一会。”
“那边日本兵来了有十分钟了，他们说什么我也听不懂，就打手势让他们到那边等着了。”
“好，辛苦你了，今天过年，快回去吧，你家里人该等着急了。”
“好，好，那兄弟辛苦你，我先走了啊。”
“嗯。”
目送王友尚裹紧外套，打了个哆嗦，小跑着离开了阴冷的牢房，高晨低头看了看表，才走过去和等待的那队日本宪兵打招呼，简短的交流之后，由看牢的人打开门，宪兵押送着，几十个知识分子推推搡搡地坐上了前往郊外的卡车。
车开到城门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虽然是大年三十，但宵禁的街头几乎没有什么人来往，押送的兵和守城门的兵交流之后互换了一名队员，车子继续向着郊外驶去。
高晨坐在载了犯人那辆车的副驾驶，时不时和开车的宪兵搭着话，从城门到活埋地点一共有五个哨卡，一个个的交代过去，至少得四十分钟的时间，他又看了一眼表，余光瞥在面露倦色的驾驶身上。
“はい、難しいです。”（是，辛苦了）
通过最后一个哨卡时是十一点四十五分，继续前行十分钟，就是那个早早便挖好的深坑。
“降りて！ 急いで！”（下车！快点！）
“急いで！急いで！”（快点！快点！）
深坑旁等候着一队焦急的宪兵，数九寒天的日子让他们在这荒郊野地里等了两个小时，一行人早就冻得手脚发抖，涕泗横流，卡车还没停稳，他们便哆哆嗦嗦地围上来，呼喝着让车上的犯人快些下车。
“好了，各位请下车吧。”
高晨打开车门绕到卡车车尾，看了眼表，十一点五十七分，陆续下车的知识分子们愤愤咒骂着他这个汉奸，然后被宪兵们连推带拽的弄进了深坑之中。
最后一个犯人跳进深坑，时针和分针重叠在了“12”上。
就在两队宪兵纷纷拿起铁锹打算赶紧做完收工的时候，树林里出现了一声枪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很快便有几十名苏区战士端着枪从深坑四周一边攻击一边包围了过来，两队宪兵应声倒地，深坑里的犯人们纷纷被拉上来，解开了手上的绳索，在战士们的护送下钻进小树林朝远处等待的接应车那里跑去。
“你最好是保持沉默。”
带队前来的人给高晨来了个“五花大绑”，押着他走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高晨则无比顺从地握着绳结，任人押着肩膀前行，接下来只要在车上对接完毕，再从半路跳车逃回上海就行了，任务，竟然比预想中进行的顺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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